十三奉命駐留范陽已有旬余,他很有自知之明,存活至今并不是自身武技高明的緣故——就這點斤兩,騙個把庸才可以,莫說避開那位傳說中的擁月仙人,就連下頭那位正閉目休憩的摧骨血屠,他也是瞞不過的,此時還能坐在他帳頂看月亮,無非托了身上這件衣服的福。
先時他往渤海國探查,得知范陽有變,連日回轉(zhuǎn),意外得知摧骨血屠與同門厭夜竟是少年舊識,幾番猶豫,仍是將這番情報回秉歸辰司,所幸長源先生想法與他一致,令他暗中跟隨,伺機策反,一來使史思明痛失助力,二來己方對月泉淮知之甚少,須得速尋突破口以應來日變局,三來,也存有保全遲顧兩家忠良之后的意思。至此與厭夜分道,雖在同一地點關(guān)注著同一件事,卻不再往來,以免引起注意。
遲駐與十三對彼此存在心知肚明,也對對方知曉自己早已知曉對方存在心知肚明,卻默契地雙雙保持靜默,和諧相處八九日,直到新酒與豐年潛入未遂叫人拿住,才真正見了第一面。
那夜霧靄重重,月隱星藏,這軍營太大,十三匆匆趕來,正見遲駐提劍,豐年閉目仰首,一副引頸就戮的姿態(tài)。十三明知不該出聲,還是忍不住叫了出來:“且慢!”
遲駐劍尖一頓,似有意外,看那表情又不太意外,終究依言停了下來,腕子一轉(zhuǎn),收劍歸鞘。卻未說話,也未離開,站在樹影里看來,面目表情俱隱在黑暗之中,不知是個什么意思。
十三觀察他日久,也算是見過他諸般掙扎苦痛,早已將他看做還未回家的同伴,或許更進一步,漸漸生出別的情思,自信比常人多懂他一些。與這位臭名昭著的“惡棍”對峙時并不害怕,幾步上前將自己送進摧骨血屠劍刃范圍之內(nèi),伸手在豐年腕上探了探,確認還有一點生機,再不遲疑,手指連點各處大穴,從百羅格中拈了一枚藥丹塞進傷者嘴里,又在他喉間一摸,好在豐年尚有意識,順勢將藥丸咽了下去。十三心內(nèi)一定,正要說話,就聽遲駐平靜道:“有人來了。”
凌雪閣的兩人均是大驚,豐年哆嗦著伸手過來,似要推拒,十三聽都不想聽那番意料之中的話,手臂一緊將同僚牢牢抱住,思及密信末尾歃血同歸四字,已是下定決心非要將豐年帶回不可,但……連累遲駐也非他所愿,眼下唯有親自應戰(zhàn)滅口,才能保三人周全。
主意雖定,還沒出聲,心思又被遲駐看穿,毫不留情地出言截斷,“你打不過他?!?br/>
被姬別情評價為蠢鈍如豬難堪大用的十三一時語塞——他到現(xiàn)在都沒發(fā)現(xiàn)有人逼近,若非遲駐提醒,恐怕人到近前才反應得過來,這般慘烈對比,他若要打,非但豐年救不出去,遲駐也可能受他牽連。
正兩難間,遲駐卻道:“帶他走吧,你也莫要再跟?!?br/>
十三霎時抬頭,兩人視線在空中一碰,不過瞬息,竟能從那雙眼睛里讀出許多東西,那雙淺色眼瞳中沉重的、暗色的,自暴自棄又仿佛如釋重負的平靜讓他鼻頭一酸,但他已沒有時間猶豫,將已然無法行動的豐年背起,抽出腰帶緊緊綁到身上,再出聲時喉頭干澀,吐字不太連貫,聽起來竟如哽咽一般,“那你呢?”
遲駐這回表情生動許多,眉梢挑了挑,頗意外地看來一眼,不知是為問句,還是訝異于此人竟在敵人面前哭鼻子,“我不會死?!?br/>
不會死又怎樣,月泉宗卻多得是讓人生不如死的法子。十三渾身戰(zhàn)栗,好像那些刑罰折磨已經(jīng)應在他身上似的,但他別無選擇,只能負著同伴前行幾步,與遲駐拉近到堪稱“密友”的距離,自百羅格中又摸出一枚藥丸,交到他手里,這回聲音被愧疚感激擔憂塞滿,竟真是要哭了:“嘔吐之后……會舒服一些?!?br/>
遲駐手掌攤平,垂眸打量手中尚在滾動的藥丸,并不表態(tài),十三無暇再等,對他一頷首,“遲公子,多謝救命之恩,來日肝腦涂地,必當報償!”說罷點足掠起,在枝頭借力竄入深林,一陣風過,枝葉搖擺,僅靠目光再也追不到他們蹤跡。
來日?
遲駐收回視線,很輕地笑了一聲,手掌一翻,那粒藥丸掉到地上,彈動兩下,被他抬腳碾碎,了無痕跡。
風仍不停。
豐年傷勢太重,只得著人帶去求醫(yī),十三任務未畢,不能相隨,將他交給行雪便重新潛入軍營之中。怪就怪在那史思明治軍不說有多嚴明,至少調(diào)度有方,此時要拔營行軍也不該亂成這樣,十三想到另一撥在范陽埋伏的人,眼皮一跳,不知為何預感很不好,他用鏈刃將落單的狼牙兵士或新月衛(wèi)摔進樹叢逼問,連殺幾人,才大致拼湊出厭夜一行在范陽干出了什么大事。
摧骨血屠戰(zhàn)敗……那、那遲駐呢!?
十三不敢深思,手起刀落給了那人一個痛快,運起輕功這輩子最快的輕功,將身法逼到極致,當真如同鬼魅一般,紅影一閃已在數(shù)丈開外。
豺狗長吠,長風不停,風中血腥氣太重,甚是不祥……十三循著血氣,緊趕慢趕來到河畔,那蘆葦太高,遮擋身形,還沒找到人,略微陌生的女子聲音先被風送到耳邊——“世傳我等推演天機之人常有起死回生之能,你不試試求我救他?”
十三找到人先是大喜,提氣往那邊狂奔,看清遲駐情態(tài)后大驚——這般重的傷,也能活得下去么?
十三敬重厭夜精明強干,就算這個師兄與人相處時情緒淡薄,也絲毫不減仰慕信任,多年惦念的兄弟瀕臨死境,冷醒如厭夜也露出叫人看得一眼便不忍再看的悲愴表情:“他當年就不愛別人替他做主……”
這話竟是不救了???十三又驚又急又怒,顧不得他與遲駐只是江湖相逢的,目標與執(zhí)行人的關(guān)系,想也不想大聲打斷:“不可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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