俠士自追隨謝云流以來蒙宗主指點,刀法日進(jìn),雖未行過拜師之禮,算不得正式弟子,卻早有師徒之誼,行招運氣之間頗得一二神韻。他將謝云流視作師長,又仿佛將他放在更高更凈的位置——習(xí)武之人移山倒海,斷水驚風(fēng),天地日月早不足以讓他們俯首,謝云流凌駕俠士心頭,猶在至高日月之上,連在心里念一次,都如同犯下褻瀆大罪。
便是神明,也不過如此。
俠士一心沉湎,待到驚覺,心魔已深。
謝云流并不常見這位后生,印象里是位極刻苦堅毅,聰慧敏銳的弟子,悟性資質(zhì)均在上乘,除卻偶爾心血來潮行至武場,撞見他在里頭揮刀便順勢???,將人打趴后指點幾句外,實無太多交際。但若要說他全不記掛,倒也冤枉,當(dāng)年他為尋劍圣比試進(jìn)入沉劍狂窟,隱約萌生將一身武技傳承下去的念頭,后續(xù)瑣事紛雜,他一心問鼎武極,不肯因他人心生旁騖,便長久擱置下來,后來諸事漸止,連當(dāng)初不知天高地厚找他挑戰(zhàn)的浪三歸都逐漸像模像樣,練紅洗與莫銘也各自收徒,謝云流環(huán)顧四周,合他眼緣心意,自己摸索能得一二真?zhèn)鞯?,唯有俠士一人。
他一世桀驁,半生落拓,不欲為師,卻又想有個白紙一般供他指教,捏圓搓扁,傳承武藝的弟子,有什么不可以了?
于是俠士被叫到謝云流跟前。
謝云流不說話,雙手負(fù)于身后,臨窗而立,俠士莫名其妙被喊過來,一句話都沒聽著,就盯著他被風(fēng)拂起的泛白須發(fā)出神。謝云流對這位沉得住氣的弟子頗為滿意,又等了一會,掐準(zhǔn)時機(jī)倏然回頭,俠士悚然一驚,急急低頭,又哪是劍魔的對手,眼中種種愛慕癡纏還未收盡,已然被當(dāng)事人捕獲,一覽無余。
經(jīng)年紅塵未讓劍魔體悟情愛,但手下就有一個曾為情愛跨越正邪攪亂黑白之人,他哪里會認(rèn)不出這樣的眼睛。
少時小謝道長名滿長安,絹帕香囊不知收了多少,便是后來落魄,遠(yuǎn)走東瀛,也從未少過浸了酒味的少年眼波如同紅線盈盈遞來。
那些人最后如何了呢?
謝云流心不在此,自然全不在乎。
只是這個人……劍魔臉頰被風(fēng)霜鑿出痕跡,凜冽鷹眸又哪有半分老態(tài),他早就慣于被別人傾慕,又不在意世俗禮法,便是心底中意的后輩如此,其實也不怎么生氣,臉上冷銳之意卻擺得足,聲音像一把擦過俠士心口的刀,“荒謬?!?br/>
這一句短短兩字,在俠士心臟一字伸,一字回,一切一割,手未動,氣未發(fā),只用兩字,便叫武者鮮血淋漓。
世間情愛念斷,實乃絕世利刃。
俠士心頭一緊,澎湃威壓差點叫他膝頭一軟跪倒在地,自發(fā)覺心中眷慕以來,俠士無一日不惶恐踟躕,不敢同人說,夢境之中又那樣荒唐,竟是數(shù)月未睡過一個囫圇覺。
但他也是擰的。若不擰,怎會數(shù)個寒暑只學(xué)一刀,僅學(xué)一刀,就敢一頭撞入刀宗,追隨聲名狼藉的劍魔?
那點擰勁逼著他站直,頭顱雖恭順低垂,腰背仍舊筆挺,膝骨撐著一身重量,也擔(dān)下那兩字千鈞。
——不過情動,何錯之有?
——只因他是尊長,是宗師,是天下數(shù)一數(shù)二的好人物,常人便連偶然看一眼,放在心頭念一念,也不能么?
豈有此理。
謝云流看著他選中的后輩面色百變,先是驚慌,再是賭氣,最后氣韻內(nèi)斂,銳意藏鋒,顯然心頭篤定,不再輕易被外物侵?jǐn)_,心內(nèi)越發(fā)滿意,聲音就越冷:“還不知悔改么?”
俠士脖子一梗:“神佛信徒香客不知凡幾,神女還有襄王苦戀追求,宗主是天子驕子,便不能么?”
倒是與他方才所想差不太多……謝云流被他這番歪理氣笑了,眼睛往下一瞧,道:“手指抖什么?”
俠士早年混跡江湖,憑借微末功夫也沒被打死,早就慣于審時度勢變通行止,在溝通交際上自有他的圓滑之處,一聽謝云流話音沒有先前嚴(yán)肅,不敢再跟這位喜怒難測的當(dāng)世大能犟嘴,立即軟下話音,“怕宗主將我逐出門墻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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